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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间野调——南榆林怀旧(六十五)

2019-12-15 09:54:07 来源:  作者: 南坡
摘要: 田间野调——南榆林怀旧(六十五)文||南坡sc sr(前记)写好本期推文初稿后,像往常的操作程序一样,我先发给"主播"去录制音频。一天后,却是等来了"主播""这期找个人读吧,我

 

田间野调——南榆林怀旧(六十五)

||南坡sc s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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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前记)写好本期推文初稿后,像往常的操作程序一样,我先发给"主播"去录制音频。一天后,却是等来了"主播""这期找个人读吧,我读不了啦"的回复,本就忐忑的心又凉了半截。

对于《田间野调》一期的写作,我曾犹豫多时该不该写?写好后又反复修改,删除了很多太露骨的话,就这样,还是被"主播"就判了"死刑"。其实,我也曾试图回避这个话题,但写光棍儿队,直如孔圣人所言:"食,色,性也",真的回避不了。"主播"不给播后,有那么几天,我都下决心取消本期推文内容换推别的内容了。但最后我还是下决心推了。我认为,既然"文学是人学",就应当直抵人情人性的深处,这才是文学的本真。写光棍儿队而不涉及性,不抵达人性的至真,就是在作秀,作假。你能说粗俗不堪的乡村俚语"庄户人扯球蛋,不论X就论饭",不是对孔圣人"食,色,性也"最生动最深刻的诠释?

我写了,我推了,一则是对那段我和乡亲们一起辛勤劳作的日月的怀想,二则是对我青春的祭奠。我落泪了……

落泪是金。

南坡

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二日晨五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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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子里,红的海洋,语录的海洋。人在其中,便也如痴如狂。砸了房上的兽头,剪了姑娘的辫子;批斗、游街时在发生;焚书的浓烟滚滚升起,惊心动魄的锣声“当当”不断。

干部们在村子里忙着“抓革命”,红红火火,热热闹闹,根本没有功夫到地里转一转,或督促或检查地来“促生产”。于是那田头地畔儿,便成了我们一块自由舒心的乐土。在这里云彩儿徘徊,芳草儿萋萋,四壁无墙,袒胸露背,甚至赤身裸体。和风薰薰中,可以谈天,可以说地,可以吟今,可以论古;可以畅快淋漓地大笑,也可以尽情尽兴地引颈高歌。荤的,素的;情歌、小调……都有。不仅可以唱被禁止了的“九九艳阳天”、“打金枝”、“走西口”……甚至可以唱“叫大娘”、“十月怀胎”、“公公骚媳妇”……荒草野外,一切都是野的。野草。野花。野猫。野狗……就连那颗驯顺了的人心也都野了。说完了,唱完了,乐一乐,笑一笑,正如秃狮怪所说:“全让黄风刮跑了”,谁也不往心里头放。

三小队的正队长,全村也算得上个精能人。走过口外,当过产业工人,各类农活精熟,其他行当也略知一二。是个胆大心细,敢作敢为,为人正派且人缘儿极好的人。谁知这样一个人,却正是“三大歪”之首的“灰叫驴”。但我对他了解得极少,一说到叫驴,我想无非包含两层意思:嗓门儿高爱叫唤,或者有些沾花惹草、招蜂引蝶之嫌。因为又冠之以“歪”,所以我想前后两层意思都有。大概我们这个正队长,在年轻时或在走口外的时候,是个风花雪月的老手。或曾白日调情,许曾暗夜爬墙,风流韵事儿肯定不少。然而,这只是我的猜想,当时既无人说起,人们也不敢说起,我又不便打听,故尔具体情况知道得极少。但嗓门儿的确是高……

农忙时,每当天刚麻麻亮,他便第一个起床,出得门来,往他家大门口的石墩子上一站,双手叉腰,冲着还罩在黑魆魆中未褪尽夜色的静谧的村庄,高声吆喝一嗓子:“走噢——!榆树坡锄谷子喽——!”不仅喊醒了酣睡中的三小队社员,也惊醒了紧挨三小队的二、四小队的社员。确确实实有叫驴的嗓门儿。

因为有个好嗓门,又加上出过口外,接受过正宗“爬山调”的熏陶,故而唱得一口好曲儿。但却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野调儿。每当我读到《水浒传》中的“铁叫子”乐和时,便立即联想到了我们这个正队长。却又与乐和有些不同——乐和不会唱,也决唱不出“公公骚媳妇”的。

我在农村呆的几年,多次听到过这种不买票的戏,曾给我枯寂的生活增添过无穷的乐趣。或在劳作之余,或在出地、回家的路上,队长有兴趣便要吼上几句。那爬山调果然浑厚高亢,一嗓子喊得满地里亮。今日回想起来,仿佛还在耳边回响:

大青山的鸬鸬银瓦瓦灰,

野鬼好刮家难回。

尖了嗓音变女调:  

你刮你的野鬼我在我的家,

你打你的伙计我守我的寡。

……

小曲儿也唱得好。用的是假嗓音,失了野气,文静中稍带着些俏皮,又是一种韵味。给我记忆最深的是一首《割莜麦》:

哥哥在那山头上,

身穿白衫,满头大汗,

手握镰刀,低头弯腰,

一搂一把,嗤溜嗤啦,

不停不歇割莜麦。

小妹妹在那沟底下,

头罩香帕,身穿凉纱,

苹果脸脸,毛圪眼眼,

白胳膊膊,银指甲甲,

嫩小手手,一个一个捡山药呀——

我那亲圪蛋。

说来也巧,正如那俞伯乐遇上了钟子期,梁山伯遇了个祝英台,寻上了知音又配上了对儿。这副队长,恰又是村剧团的一个旦角儿,名叫补树儿,人样儿长得极好,身板顺溜,眉清目秀,唇红齿白,是男人却又带出七分女相。尤其是那一双眼,黑漆漆、滑溜溜、滴滴转,恰似流星赶月一般,点衬出千般俊秀、万般风情。据说在二十岁左右,是个上台让小伙子眼痴流涎,下台又令姑娘媳妇们倾倒的人物。艺名“带蛋公主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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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有一年庙会,当时补树儿刚出师,初次登台演出,便唱了个满堂红。正戏之前,先演了个出子:《小寡妇上坟》。把刚与老婆打完架的“龇牙狗”三润来和“没梁斗”二金海都看哭了,正如那《走西口》中唱的:“泪蛋蛋、泪蛋蛋一道一道往下流”。演技之高,可见一斑。

正戏是《打金枝》,他饰升平公主。一招一式、一念一唱中,把那个既不讲理又撒娇撒痴,既爱夫婿又耍脾气的皇家公主简直演活了。台下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轰雷般的叫好声。当郭子仪带子上殿,唐王假意要斩郭暧时,升平公主那内心的震惊、悔恨、焦急,又羞答答不好求情的矛盾心理,通过一阵轻盈盈的水袖与忽前忽后、忽左忽右、忽缓忽急的飘步,于一惊一乍、一悔一急、一思一定中,仿佛当年的升平公主活脱脱跃然于戏台之上。台下轰地炸了个响雷:

“好!——”

在叫好声中,戏迷灰叫驴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,狂喊了一声:

“补树儿,带蛋公主!”

公主居然带着“蛋”,有“蛋”且能成为公主者,正是戏剧与生活的巧妙结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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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第一次听正、副队长唱那田间野调,是在地名为“狼圈”的一次锄谷子时。显得新奇,故尔印象极深。

锄谷子,俗称“扒小苗”,即间苗,定苗、松土、锄草,一次性地用锄完成,是农活中最见庄稼人功夫的一种。如那“小鬼脱帽”,谷苗后紧傍着一株草,一锄下去,白光一闪,草已去而苗安然。我在农村呆了几年,别的招数虽非炉火纯青,但也能运用自如。银锄飞舞中,劈啪有声,扬起股股土尘,一招又一招,一式又一式,“鸡儿抹嘴”、“老虎剔牙”、“雁儿展翅”……,苦虽苦些,却也自有一番乐趣。惟独“小鬼脱帽”这一招儿,至今没有学会,总觉得有点遗憾。

晴空如洗,似碧海茫茫,炎阳当顶,喷射着火辣辣的白光。原野却是郁郁的绿色。绿色里蠕动着的人们,弓背如蚁,经炎阳灼烤,经热浪熏蒸,硬是要把早晨喝进肚里的那两碗稀水糊糊,从各自的毛细血管里挤逼出来,化成汗,融成珠,汇成滴,落进土里,滴滴答答……

 

当板板解了四次裤带,秃狮怪叫了三次“老天爷”之后,休息了。我已精疲力竭,锄一扔,仰面躺倒在绿茸茸的草地上,软酥酥荡悠悠地就如进入那祥云缥缈的仙境。

微风在我面上轻拂,白云在我眼前滑过……

我望着如洗的碧空,见几朵白云在变幻,飘荡荡先象一座山,又象一丛林,一条河;转眼间又似一只狗,一头牛,一群羊。云团儿展成了云纱儿,倏尔便飘忽得无影无踪……

工作之后在出差或开会时,我曾多次睡过那高档宾馆的席梦思床,但总觉得远不如当年的草地绿毯舒坦而且销魂。

休息起来,我们重又回到了各自的垅沟儿里,但手上的力气仿佛全随着每个人解裤带的次数给溜跑了,前进得极慢,大有溃不成军的阵势。

大概是为了鼓劲吧,队长停锄望了望背如弓、头触地、滴着汗却又灰头耷拉的部下们,对副队长说:

“‘带蛋公主’,毛眼儿回村劳动,也算个秀才哩,咱也开球不来个欢迎会,就免了哇。咱还是搪瓷店里卖尿盔,有啥卖啥吧。这阵子,你就给咱来上那狗日的一段,让众人也兴陶兴陶。”

社员们一听队长的话,都乘机展起了腰,齐声叫好,补树儿也不推辞,双手握锄,遥望着远方,叫起板来:

毛眼儿听着——

在宫院我领了万岁的旨意,

上前去劝一劝附马爱婿。

劝附马你莫……”

刚开了个头,秃狮怪便嚷叫起来:

“不怠听!不怠听!日他灰妈哩,老老少少一队光棍,还打球个甚金枝哩。”

“倒是有‘海纳根儿’、‘白菜心儿’、‘露水珠儿’,你问问龙官他们,敢不敢打?”龇牙狗忽眨着眼睛,扮着鬼脸说。

龙官几个立刻骂起来:

“你他妈的倒是敢打,人家‘小寡妇上坟’,怎就上出你的泪来了?”

众人哄然大笑,围成一团。喧闹中,补树儿对队长说:

“要不你来配场,咱俩来段《走西口》吧。”

队长没说什么,把脚迈出半步,挺胸昂首站好,气沉丹田之后,拉开了叫驴的嗓门儿。一时间碧绿的原野上歌声回荡。虽为田间野调,却也高亢动情。

灰叫驴唱:

“二姑舅、二姑舅他捎来一封信,他说西口外好收成,

    我有心那走口外,

    又怕玉莲不依从。”

    白:

    “王莲,开门来。玉莲,快开门!”

    带蛋公主白:

    “啊!大春哥回来了!”

    唱:

    “听见哥哥叫一声。

    叫我玉莲喜在心,

    急忙我放下绳绳,

    双手开开门。”

    ……

    带蛋公主唱:

    “哥哥你要走,

    小妹妹也难留,

    抱上那铺盖卷卷,

    递在哥哥手里头。”

    白:

    “哥哥你一定要走了?”

    灰叫驴白:

    “一定要走了。”

    带蛋公主白:

    “留也留不住了?要不明天再走哇!”

    灰叫驴白:

    “唉!人家还等我哩。你快把铺盖卷给我哇。”

   带蛋公主拖开了哭腔:

    “哥哥你走西口,

    小妹妹也难留,

    只是我好伤心,

    泪蛋蛋、泪蛋蛋一道一道往下流。”

    ……

唱到此,龇牙狗和秃狮怪又率先反对起来:

“没味儿。扯蛋哩。走个口外有个甚稀罕?也值得哥哥妹妹地瞎嚎丧。”

板板和长脖儿立即应和:

“一队儿光棍汉,有哥哥没妹妹哪怕你走东口哩!出国也没人管!你这是成心让我们听了心酸还是咋?”

秃狮怪却是蓦地大喊了一声:

“日他灰妈哩,干脆来个荤的,唱《叫大娘》。”

于是补树儿扮“村姑”,队长扮“大娘”。带蛋公主用戏中的拖腔先哭开了:

“大娘啊——”

大娘白:

“闺女啊,不要哭,有话你慢慢地说。”

村姑唱:

“叫大娘,你坐下,奴家和你说上两句知心话呀么——大娘呀!”

大娘白:

“你快说哇,大娘我听着哩。”

村姑唱:

“一出门,面朝东,从南下来一个日本兵呀么——大娘呀!”

大娘白:

“日本兵怎哩?”

村姑唱:

“日本兵,不说理,一把把奴家拉进高粱地呀么——大娘呀!”

大娘白:

“他要做啥呀?”

村姑唱:

“腰里也掏,裤裆也掏,一下子掏出一个XXX呀么——大娘呀!”

大娘白:

“哎呀,好我那闺女哩,你快跑呀!”

村姑唱:

“高粱高,奴的脚儿小,连跑三步绊拦倒呀么——大娘呀!”

大娘白:

“你快叫喊啊!”

村姑唱:

“高粱密,奴的声音小,连喊几声没人尿呀么——大娘呀!

大娘白:

“爬起来你再跑再叫呀!”

村姑唱:

“他腰里也摸,他身上也摸,一摸摸出一把二把匣呀——大娘呀!”

大娘白:

“哎呀呀,吓死人了!”

村姑唱:

“奴家不愿意,日本兵动了气,二把匣子打开了保险机呀么——大娘呀!”

大娘白:

“哎哟哟!这回可跑也跑不了啦!”

村姑唱:

“日本兵动了气,将奴按倒地,饿狼扑羊就撕衣呀么——大娘呀!”

大娘白:

“立马硬扳弓,血尿盔血X圪夹哩活牲口!”

村姑唱:

“头朝东,脚向西,红绸裤子褪到了底呀么——大娘呀!”

……

人说读书人情感细腻却又富于联想,这话一点不假。在这粗俗不堪入耳的野调声中,我的脸先是红的,后转为白;先是臊,后转为愤。我的思绪不由得飞向那些战火纷飞的苦难的抗战岁月——从电影上看到的或书上读过的,想起了那个触目惊心的、饱受蹂躏屈辱的、后世子孙应该牢记且引以为训的年代……

速度加快了,我追上了大家。歌声却是骤然停了。四周便显得很静。烈日下,四野虽为无垠的碧绿,干巴巴中却又显示出几分北国的苍凉。众人一时间无话可说,除了“沙沙”、“嚓嚓”的锄击沙土声与锄斩杂草声外,天地间一派寂然。

不同的人可以突然间组合到一起,人也可以从一个环境突然间跑到另一个环境,但心灵的沟通却是很难很难的。一两场急风暴雨很难将往日的旧痕完全洗去。坦白地说,我当时确确实实受到了某种诱惑,甚至生出几分躁动。但也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,恍若逝去的云,又似疾行的风,片刻便显得遥远,变得陌生。随之袭来的便是不尽的忧郁惆怅……

生活中最缺少的,也必是人们所最向往的。

我猜想,野调声中也许引起了人们对古老岁月的回味,对父母妻儿的眷恋,出过口外的,或许想到了口外那黄花梁上的荒寂,听到了那令人猛增离愁别绪的旷野的风声……但我敢肯定地说,大多数的人想得最多的是女人。由想女人想到了他们的光棍儿身份,必然会引发几分怅惘、几分悲凉、几分辛酸……

你听,那有关神奇女人的野调声又从谷地里荡起,越过田野飘向那遥远的天际:

“正月里来正月正,

家家户户挂红灯。

有老婆的人儿把灯笼挂呀,

没老婆的人儿门前黑不隆洞,

长夜冷炕盼天明……”

结尾一句,许多人在低声附和:

“呵呵……

没老婆好伤心!”

 

“二月里来刮春凤,

家家户户来送粪,

有老婆的人儿闹哄哄,

没老婆的人儿灰头耷拉没精神,

麻烦小曲嘴里哼。”

附和的人愈多,组成了悲壮的合唱。那合唱犹如天边滚过的闷雷,悲凉、低沉、忧闷:

“呵呵……

没老婆好伤心!”

……

忘记了饥饿,忘记了疲劳。静谧的原野上,云影儿在摩娑着,飘移着,回荡着,这如泣如诉的歌声,传得很远很远。

 

人生匆匆,岁月逝矣。然而我对故土往事的眷恋却是一天浓似一天。每当我踏上故乡土地的时候,总是情不自禁地先向田野走去。在我劳动过的那些田头地畔倘佯徘徊,静默远眺。思如潮涌中,寻找着那些失却了的往事,缅怀着那些已逝的岁月,搜觅着那些消失了的歌声,追忆绵绵,不绝如缕……

逢此时刻,我便觉得正、副队长那粗俗不堪入耳的乡俚小曲,正从泥土草丛间蓦然荡起。如丝,如线;似有,似无;很轻微,很遥远;如烟如雾般向我飘来:

六月里来豆花白,

二媳妇倒坐在公爹怀,

上头也摸,下头也揣,

一揣揣到个X X X呀么

咿呀咿哟儿咳

……

如濛濛细雨,似涓涓溪流,像醇香的美酒入喉,火辣辣的炙嗓却又余味无穷,洗刷着旅途的尘埃,滋润着焦渴的心扉。我便在这朦胧迷幻的歌声中步向沉醉。

我感到恍惚迷离中,往事仿佛并不遥远…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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