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像是在今年年初,马举给我发过他短篇小说《杏花白了》的初稿,说让我看看像不像个东西。我刚看开篇“疤核桃老人成天介坐在炕上,从坍塌的院墙豁口往街上看,她想看到过个人。看来看去,看的眼睛仁儿都瓷了,连根人毛也没看见。倒是看得沟沿边那一排老柳树绿了……”便爱不释手,连饭也顾不得吃,一口气把万余字看完,赶紧发消息给他:“真好!你写成一个好东西!”
是的,《杏花白了》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在山村里苦熬日月的妇女形象,用老家话说,就是一上卯让我记住这个“疤核桃”,抓心的,一辈子也忘不了了。
随后,这个人梦里扑腾的,沉声静气的,一连有小说在《黄河》《鸭绿江》《长江文艺》《参花》等多家刊物连环发表,大有万箭齐发之势,把周围一帮爱好文学的同道看得一愣一愣的,眼睛仁儿也都瓷了。
这次,他又发给我一部中篇《趟不过的马家河》,只是,它不再是初稿,已经在《参花》2021年第十二期嘚朗朗发表了。
这篇小说以“我”在年根底回老家马家河上坟入手,“以我爹的名义写着‘父亲大人收’‘母亲大人收’‘二哥马二娃收’”短短一句话,让主角“马二娃”不动声色地站了出来。他是“我”的“二大爷”,是一个让命运魔咒了的苦命老汉。
在该上学的年龄,“二大爷”心圪唬唬的想上学,母亲“四奶奶”不让,说“念书念书,越念越输。”好在父亲有远见,硬气了一回,偏让娃娃背了书包进学校。娃也争气,最终考进了城里学府。好事情刚有个开端,噩耗传来,下窑卖苦力的父亲被压死了。理所当然的失学拉开了马二娃悲苦生活的序幕。因为穷,恋人乌日音嫁入他乡。因为夹山哥哥的出走无讯,他被“四奶奶”一手操纵,和夹山嫂嫂焕如滚拴在一起,切断了他成家立业的正常路径。更可悲的是,嫂嫂失手死了,侄儿反目为仇,再不念他养育的艰辛。因为穷,破窑坍塌,再次压死他相依为命的养女秀儿。这时“四奶奶”也已亡故,一时找不到方向的“二大爷”糊里糊涂住进了隔壁海桃的南房,像是又被谋算了似的,最终成为这个家的“帮套客”。帮套本身就是一个牲口一样的存在,有用时架上辕条,没用时弃之如履。马二娃死了,死了个人不知鬼不觉。耳软货,腿软货,一辈子没蹚过马家河,没蹚过“四奶奶”、焕如、海桃这三条河。
全文以大量的地方方言,生动形象地为我们描画出晋西北农民人性中最本真的东西,那是灵魂里欲望的呼嚎与纠缠。
一声叹息。文中人物依然在眼前跳跃,你方唱罢我登场,怎么也挥之不去。
汪曾祺先生说过:“小说的魅力之所在,首先是小说的语言。”
马举生在晋西北平鲁地界的小山村,乡情乡语早已深入骨髓,流淌在他滚烫的血脉里。他不是为写小说而“说话”,是一“说话”就是一篇小说。
请看:“村里搬的共剩下十几个老人,要是后山下来一群狼,还不够一顿吃的!”“又做下啥没的了?二大爷把你扣在大瓮里,管保你妈你大寻不见,吓唬吓唬那狗的,看谁再敢打俺娃!”“她和焕如的婆媳关系说蹬蛋就蹬蛋。紧维护,慢维护,眼看是手榴弹擦屁股——危险到了极点。”……
像这样的语言表述,文章里俯拾皆是。这样的语言,没有半点刻意的成分,就是用嘴说出来的,像流水一样,清新自然,哗啦啦流淌。
这是属于马举自己的“口头文学”。这个特质,决定了作家马举的气质,及其作品的气质。
还有“举高高,打能能”“栽树瞎地,养儿撩气”“往住拿闹”“没牵没拽”“嘴毒魇魇的”“头灰悻悻的”……只有你想不到的,没有他写不出来的。
细节是一部小说的“抓心锤”。没有细节的小说,如同一锅没加盐的大烩菜,看上去粉条豆腐肉片子全生生的,吃起来就是味同嚼蜡。也就是说,细节是一部小说里的“盐”。
比如:“他妈饭也没做,靠在炕沿边操着手发呆。”一下子让我泪目,“炕沿边”“操手”活脱脱一个我母亲出现了,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,也是那个年代苦寒雁北主妇的形象啊——受了冤屈,那个样子;没米下锅,还是那个样子。“推开堂屋门,在黑洞洞的堂屋里适应了一下眼睛,才敢下脚。箩头、筛子、扫把、电动车、横七竖八躺下一地。我高抬腿岔过这些障碍物,进到家里。”仅用了“适应”和“高抬腿岔过”就让读者一目了然了“二大爷”的居住环境。还有“灰老汉一个人正平塌塌躺在被窝里,只露一个头,白头发乱糟糟地翻翘着”“两张电褥子,铺一张,盖一张”这个场景太真实了。我们村的一个五保户就是这样呀,两张电褥子,铺一张盖一张,嫌支豁得冷,又一头卡一个铁镊子,让人听了能笑出泪来。
马举在小说人物的外貌描写上,和曹乃谦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。总不多见他的人物五官啥样,衣服啥样,但通过对话或者动作的描写,已经揭示了人物心理,刻画了人物形象,凸显了人物性格。比如:“没等这伙人反应过来,我四奶挥舞着大扫把就是个顺炕扫,她扫得很猛,夹打带扫,风卷残云。一边扫,一边吆喝:‘焕如,给我把咱那把铁禾杈拿出来,扎死那狗们我顶命,咱娘儿们已然是没活头了!’”这是“四奶奶”,一个浑身长刺的女人,一个“女本柔弱,为母则钢”的女人。
“你要好好念书,这世界上,只有念下的书别人掏不走,你念到哪爹供到哪……有我在,误不住你念书花销,秋忙完,爹就下大同砖瓦厂受呀。刨闹上,我娃就不受制。”这是“二大爷”的父亲,一个面慈心软,有点窝囊,但颇明事理又争强好胜的好父亲。
“喝过假的灭鼠药,拴起绳子上过吊,不过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,闹得鸡飞狗跳居家不宁。焕如不过是吓唬吓唬富栓。她要的就是个动静。”这是“二大爷”的夹山嫂嫂焕如,她要的就是个动静,最后动静大了,把命丢了。
……
这是真实的乡村底色。这是底层百姓生命的吟歌。
每一个人物,每一句对话,无不散发出一种浓郁的生活气息,那是来自黄土里的,新鲜的、撩人的,让人心颤的,像五月刚抽穗儿的小麦,有了地气的熏染,才更具人生的况味。
“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。语言的后面是有文化的。”
作者看似不动声色、平白如话的表述,却有着沉重的社会意义,以及强烈的批判意识。有如一根芒刺,想要刺穿你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,让人沉闷、压抑,透不过气来。这大概就是作者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的悲悯情怀。
陆陆续续又读了不少马举的小说,感觉他真是个写小说的“灵人”。从人物故事、叙事习惯到语言特质,都有浓浓的家乡莜面山药蛋味道。唯其如此,才造就了他独特的文学世界——无流行作品之玄幻纤巧,有传统文学之拙朴厚重。拙朴不笨拙,厚重显深沉,颇见功力,风格初现。
我相信马举先生,相信他会以这信手拈来的乡土语言,继续刨砍脚下这片厚土,越刨越深,刨闹出这厚土里的清泉,刨闹出这厚土里的魂魄,用这清泉和起这黄土,“捏弄”出更多鲜活生动的、具有黄土魂魄的“这一个”人物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