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德武
杨德武出狱后的一个主要工作,是回复那些还在狱中,自感冤屈的人写来的信。每次他回复时,都要告诉对方两点:第一,相信法律,第二,不要放弃。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体会那些来信者的心情,因为他自己曾经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。南陵县,这个地处芜湖市最南端,全域图像一只负重而行的骆驼一样的皖南小城,道路支网并不复杂,三条主干道两竖一横在城中心蜿蜒成一个“H”,杨德武走在街上却时常迷路,他只好打电话给年长自己2岁,看起来却像小10岁的哥哥杨德文,让他接自己回去。 16年零4个月的牢狱岁月,让皱纹过早爬上了他的额头。2000年7月14日,发现岳母吕贵华横死床头,他报警后打了个电话给哥哥,说,“我不报警的话他们还以为是我弄的呢。”没想到一语成谶。杨德武获清白后,在今年全国两会上,最高检检察长曹建明还特意“点”了他的名。
一语成谶
“报警了,不报的话他们(指警察)还以为是我弄的呢。”
无数个黑夜,杨德武睁眼躺在监狱床上,等着申诉材料反馈时,脑海里都会闪现出那个改变了自己人生轨迹的早晨。
2000年7月14日,从窑厂干活回家的杨德武,回到南陵县东七乡姚义村上港组的家中,他是这个村民组的组长。岳母吕贵华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家门口给鸡鸭喂食,杨德武走进屋内一看,吕贵华躺在床头,脸色铁青,已经死去。他清晰地记得,房间窗户上,还出现了一个平时没有的洞,像是有人掰掉了窗框。
杨德武赶紧打电话报警,之后他还打了个电话,给当时在黄山开宾馆的大哥杨德文,杨德文当时正在合肥开会学习,在吃早饭,电话中问弟弟报警了没有,杨德武说,“报了,不报的话他们(指警察)还以为是我弄的呢。”
一语成谶。
第5天,杨德文再打杨德武电话,已经无法接通,一打听才得知,杨德武已于7月16日因涉嫌故意杀人被刑拘。
杨德文见到弟弟时,杨德武已被检方批准逮捕。在看守所里,杨德文告诉弟弟,“如果人真是你杀的,就认罪,如果不是你杀的,就申诉到底。”杨德武说自己是冤枉的,杨德文这下放下心来,回到黄山就将自己的宾馆变卖了,凑钱找律师帮弟弟打官司。
当时他压根没想到,这一场官司,竟然纠缠了16年之久。
锒铛入狱
判决杨德武死刑,缓期二年执行。
同年11月14日,芜湖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作出一审判决,杨德武故意杀人罪成立。关于作案动机,判决书中写到,杨德武因妻子外出打工、不顾家庭,故对岳母心生厌嫌,2000年7月12日他欲送件连衣裙给姘妇许某某,次日发现连衣裙不见了,怀疑是岳母藏了起来,遂迁怒于岳母。“晚饭后,杨德武萌生杀人歹念,乘岳母睡觉之机将其捂死,并伪造了盗窃杀人现场。”
杨德武说,那件被指消失的连衣裙,事实上一直挂在老宅里杨德武床头,“是我亲手挂上去的,警方都没提取走,挂了很多年。”
这份判决书认定杨德武有作案时间的核心证据,是一份关于死者胃内容物消化程度的法医鉴定。该鉴定推断,吕死亡时间为最后一次进餐2个小时之内。不过,这个核心证据却存在明显问题。杨德武的辩护律师指出,法院鉴定的判断根据,仅仅是死者的胃内容物,未切开12指肠进行鉴定,这并不准确。且该法医鉴定只有1人署名,程序上也明显不合法。
芜湖中院在判决书中承认证据存在瑕疵,“辩护人提出的法医鉴定只有1人署名,经查虽属实,但以此否定法医鉴定的效力法律依据不足,实难以采纳。”芜湖中院认为该案“证据尚属充分”,判决杨德武死刑,缓期二年执行。
2001年2月7日,安徽省高院做出的维持原判终审裁定中,关于作案动机没有片言只语提到这件连衣裙。
漫长申诉
“我写的申诉材料约有5000份,几个大拉杆箱都装不完。”
2016年11月3日,安徽省高院做出再审判决,撤销前两份判决、裁定,改判杨德武无罪。 11月11日,杨德武无罪释放。这中间,他在监狱中度过了长达16年4个月的牢狱生涯。
这16年4个月,对杨德武来说,就像一场噩梦。“入睡”前,他刚过而立,意气风发;梦醒后,他两鬓斑白,暮色沉沉。
甫进监狱,杨德武就开始了自己的申诉之路。他的一个笔记本上,密密麻麻记满了自己写给各个机关的申诉信,“在狱中这些年,我写的申诉材料约有5000份,几个大拉杆箱都装不完。”杨德武说。
他也常收到反馈。 2005年12月,安徽省检察院第一次向省高院提出再审建议,并答复了杨德武。然而,杨德武先等来的,却是多年未见的妻子贾玉英。 2003年夏天,贾玉英带着律师到监狱,向杨德武提出离婚。杨德武全部应承,只是不断朝妻子喊,“你妈妈不是我杀的。”
贾玉英正眼都没看丈夫一眼,她不能冲上去打他一顿,却也不愿跟这个心中的杀母仇人多说一言。从那以后,夫妻二人再未见过一面。
女儿果果被判给了杨德武,这是他高墙外的唯一牵挂。此后每年,他在监狱中只盼着两样东西:申诉反馈和女儿的小脸。申诉反馈每次都大同小异,女儿的脸却变得那么快。
在狱警看来,杨德武的生活不是没盼头,他的刑罚从死缓变成无期,又从无期减刑成20年有期徒刑。此后,按杨德武的说法,他不愿再减刑,而是坚持申诉。“几次减刑我都拒绝了。”杨德武一直想通过申诉洗去冤屈,“可一等就是几年,有段时间实在熬不下去了,绝望了,还尝试自杀了一次。”
艰难谋生
去年12月份,杨德武申请890万国家行政赔偿。
没有死成的杨德武继续在狱中写材料,2010年,被冤枉杀人的河南商丘赵作海在坐冤狱11年被释放后,杨德武一度看到了希望,他在狱中给赵作海写了封万言信,可惜最终也没收到回复。他不知道这封信寄到了没有。
获悉赵作海被释放后,杨德武又给安徽省检察院写信,终被采纳。
杨德武被抓时,果果还是个7岁的孩子。他出狱时孩子已是年过二十的大姑娘,步入社会工作。跟社会严重脱节,连门口大路都不认识的杨德武,在她面前更像个孩子。杨德武获释后,老家的房子已因道路改造被扒掉,南陵县有关部门给他在县里寻了一处公租房,杨德武依然每天五六点起床,然后跟在哥哥后面,帮他做些绿化测量方面的活,“以前他聪明能干,现在连最基本的活都干不好了,老是健忘。”杨德文说。
杨德武回到当初的村子,逢人就说“我没杀人,我被放回来了。”有些近乎偏执地想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清白。今年3月,十二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,最高检检察长曹建明关于最高人民检察院工作的报告中,提到了杨德武的名字。当时,他正要去女儿家,想告诉女儿,等自己的国家赔偿款下来,给她买套房子,买辆车子,弥补下这么多年缺失的父爱。
去年12月份,杨德武申请890万国家行政赔偿。剩下的钱,他想给自己寻摸个老伴。
去女儿家的路上有一段工地,外围四周是高大厚实的围墙,每次经过此处,杨德武总无意识地将头转向另一边。高墙围困了他16年多,现在他看到围墙,心里都闷得慌。 (为了保护文中人物隐私,贾玉英、果果均系化名。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