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约在冬季
那天清早赶到胶东乳山看望永健兄,车进小区时我瞭见他的身影,虽不似当年的意气风发,但依然神形光彩。
二十七年前认识他时,简介是:祖籍河北保定,生于山西朔州,37岁,作家,时有作品发表,有编辑记者经历。而今,他共出了三本书,一本是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杂烩,两本是诗集,文字都脍炙人口。一个挚爱文学的作家,能自费出几本书不容易,这么多年没能帮他,自是真心惭愧。他的诗文,大多不讲格调章法,但洞察人生百态、炼达人情世故,读来让人愉悦开胃。文如其人,永健兄的为人处世不拘小节,言谈举止随性自然,看似没有正形,但恰恰反映出他孩童般无邪可爱的一面。
可爱的男人渐老。这个心灵深处孤独的文化人,和来自五湖四海扎堆于乳山海滨休闲颐养的一帮老哥们喝酒打球,人生的品位似乎比在工作过的地方还提升一筹。客居他乡能提高人的素质,比如上海、深圳等地方,陌生人相互客气尊重礼尚往来,寂寞能让人走在一起抱团取暖,能找到另一个自己得以宽慰。遥想当年,我俩一个猪蹄二两花生喝半夜酒,这次他呼来新朋旧友招待我,摆开满桌海鲜举杯放歌,多少情义都在一饮而尽的不言中。上个世纪的那些光阴里,我们一起喝过多少酒、流过多少泪,放下杯突然发现青春已不再。记得他牛仔烫发,戴着石头墨镜坐在大街上,露出宽宽的牙缝,弹着吉他唱《大约在冬季》或是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,直听得我挂肚牵肠;他唱地方的河曲民歌“……说不上个话来招一招那个手”或者蒲剧《苏三起解》,让人泪水盈盈。那时他在小县城颇具影响力,原因是行为诡异独特,姑娘少妇们见了他都敬而远之,正如他有篇小说取名《变异的风景》,其实他本人就是一道变异的风景。永健兄是喜欢唱歌的,要么粗犷豪放要么悲戚忧郁,是逢酒必唱且争取第一个起立清唱,生怕别人抢了他的风头,可爱之处显而易见。人没有条件就不会有见识,没有见识就不会有心机,那会儿我们常常挤在一个硬板小床上睡觉,半夜起来灌酒写作吵架,然后再一起返回床上生气,等待天亮后各奔东西。
我和永健兄年龄相差十五岁,他胡子拉碴、体格五大三粗,有燕赵猛士形态壮阔的血统,两人孩子般斗过气又孩子般和好,几天不见就会惦念对方别没有喝酒的地方,或者哪儿有酒喝能一起去。他抽烟是三五万宝路希尔顿这类牌子的,有赶时髦耍大牌的意味,高兴时就给我递一支,不高兴则独自吞云吐雾,让我羡慕他那种高端姿态的非同寻常。现在,他和我仰躺在海滩上看天,忆往昔拉家常,感慨人生这个过程是多么的痛快又是多么的不易。他的可以让人称颂的特点是,即使是陌生人找他帮忙办事,他都毫不犹豫答应下来,而且立马行动,有着不计得失的男人胸怀。回忆往事最是幸福时刻。海浪拍打着沙滩,天空的流云一朵朵走过,我们曾经有过的故事如身下温热的细沙,让人一阵舒心。
这几年永健兄如候鸟般在塞外朔州、海南三亚和胶东半岛三地间往来,他带着清香的汾酒,唱着让自己动情的《北方的狼》,一个人用行走的方式体味天地旷远和生而有涯。自48岁退休后,他好像完成了吃官饭的职责和义务,放下一切社会事务,似无所求又似无需拥有,以独立的诗心去感知自然,以独特的生活状态走走停停。在我的朋友圈子里,似乎还没有哪一个人能超脱到如此忘情忘我的境界。我拉着永健兄的手,想着共同走过的苦乐华年,也想着这个成熟的男人,为何永远像个贪玩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。可惜的是,才华横溢的老兄因为贪玩,终究没能成为文坛响马。
秋夜的海风吹迎面过,海岸线上人影稀散,我们在夜色的平静中谈书论道。几十年来,永健兄痛快淋漓的广泛阅读,古今中外的著作常不离手,哲学文学和历史给了他足够的生命涵养,说话一不小心就能引经据典。然书本在充实生活的同时也禁锢了他的胆气和魄略,以致于行事总是谨小慎微,这和他的沧浪风华以及诗意情怀形成显明反照。我说回家吧,永健兄表示舍不得这星星点灯的时光,看看天空又看看我,说回吧,回吧,然后唱了一路《回拉萨》。一对日久不见的朋友,若能回到当年的任性情景,是多么美妙的事,我们会意地蜷曲在沙发上作彻夜长谈。永健兄说他老了,我说你这人不会老,是世界老了。
过了秋天就是冬季了,永健兄这只候鸟又要飞到南边的三亚了,我想他什么时候疲倦了就不再飞来飞去了。问他何日再见,他认真的说:冬季南行看我。